百悟皆空

本质是只鸽子精

【魄魄·暖冬限定24h/1月1日12:00】——燃灯续昼

上一位: @gameru_Lee 


1.


雪一直在下。

前几日是小雪,现在倒有些越下越大的趋势,像是被人揪下来的一小嘬一小嘬棉花,洋洋洒洒地从天上抛下来。


吴映洁对着镜子画眉,末梢画的又细又长,暖盈盈的灯光下显得她脸庞的轮廓格外柔和。她耳边别了一个毛茸茸的白球发饰,仿佛是一大团白花开在了她的鬓角。

手边放着眼下最时兴的胭脂水粉,都是洋牌子,从那群大腹便便的军阀老爷手里一水儿地流进她包里。

吴映洁随意扫了一眼,挑了个大红色的口红,据说是什么丹祺牌的,洋牌子,许是个有钱的军官送来的—总之她是不大清楚的。


镜中的女人红唇,一头烫了波浪的短卷发,顾镜自盼也能明眸善睐。在这样一番艳丽的妆容下面,这张脸看着竟有那么几分清纯。

可是吴映洁却瞧了厌烦。


“鬼鬼姐,该你上了。”

新来的小姑娘显得格外激动,她一面蹬着高跟跑进来,一面拉起吴映洁。

吴映洁一皱眉,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的臂弯中撤出来。她讨厌这样不由分说的热切,总让她担心是包藏祸心。

不过小姑娘倒没觉出她的厌烦,过来将她厚重的裙摆拉直,摸着她裙摆上的亮片,抬起头看着她,眼神里格外诚挚:“鬼鬼姐,你今日真好看。”


是个姑娘都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好看,尤其是对方还带了这样的诚心诚意。吴映洁脸上漾出笑意,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:“小姑娘嘴真甜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叫甄莺儿。”

“喜欢跳舞吗?”

甄莺儿看着她,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笑了笑:“我不过是打打杂,卖卖酒的,哪里会跳舞啊。鬼鬼姐,快上台吧,不然台下的人可要等不及了。”


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,应该让她也上上台,跳跳舞。


吴映洁拎着自己的裙摆,在踏上舞台的那一瞬间脸上便挂上最娇媚的笑意。她看见台下的那些贵公子眼睛里都闪出㹱狭的笑意,他们旁边的姑娘们也个个都是千娇百媚的,瞧见她,多多少少带了几分不服气。

毕竟这些姑娘中不乏大户人家的小姐,她们既不屑迎合男人,又渴望男人的簇拥,总之是看不上她这样的歌女的。


不过那又何妨呢,反正在这样一座城里,人人是都要讨生存,又何必谈论高低贵贱。

音乐声音响起,吴映洁听不见台下的喧闹了,她只听得见那响起的萨斯风,慢悠悠的开口道:


“玫瑰玫瑰最娇美,

玫瑰玫瑰最艳丽,

长夏开在枝头上……”


甜腻的声音如同此时歌舞厅里甜腻的空气一样,将人包在一个暖融融的茧里,让人看不见前方的路。



*

一曲终了,倒是有不少有钱的太太少爷拿帕子包着首饰往台上扔,珠宝摔在地上,砸出一个浅浅的坑。甄莺儿忙不迭地上台来将那些东西收好,吴映洁笑盈盈地朝他们一一道谢,却也没看那些首饰一眼。


“鬼鬼小姐再来一首吧!”

“再来一首!”


底下的人群又闹哄哄起来,吴映洁见惯了这样的场面,笑着说:“这后面还有其他人呢,怎么能就听我一个人唱歌。”

她这样说完,底下人却是不饶。没法子,她只得又唱了一首夜来香。

看客是永不知满足的,却又挑剔,吴映洁深知这一点,所以她总是有分寸的向他们展示自己,如镜中月水中花,可看却不可得。


她抬起头,见二楼的帘子是拉着的,厚重的黑帘子遮住了里面的一切风光。她脸上的笑意一僵,然后紧接着,如一阵风一样下了场。


“鬼鬼姐,这首饰……”

“你收着吧,我去见个朋友。”


吴映洁拎着裙摆跑上二楼,那里尽是些有钱或者有权的人,嫌着楼下喧嚣,便包了二楼雅座的场子。只是来这里到底是为了玩,舞台上漂亮的姑娘一个接一个,那些老爷不会拉着帘子。

只有一个人会。


他厌恶这样的场子,却又一遍遍不知疲倦的来找她。


吴映洁敲了敲门,不出所料的看见她猜想的那个人出现在门背后。小少爷穿着与这繁华场格格不入的黑西装,看着她,说道:“你今日的歌唱的不错。”


“怎么来找我了?”

吴映洁闪身进了房间,关上门。房间里是干干净净的味道,没有熏得她头疼的脂粉味。


“为什么不能来找你?”

他盯着她,似乎要将她身上看出个洞来。吴映洁动了动肩膀,窝进他的大沙发里:“小少爷不该来这样的场子,也不该来见我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坐在她对面,桌上干净的连酒也没有。他似乎是想给她披上一件衣服,但想了想,也只是提醒她这样很冷。

“小少爷今日是十万个为什么啊。”吴映洁懒洋洋地睁开眼,看他一眼,笑了,“刚从学校来?”


“吴映洁,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喜欢你。”

“嗯,可是我不喜欢你啊。”


吴映洁这话回答的漫不经心,她没听见对面人的反驳,睁开眼,却见他正生气的看着她。他到底是个学生,又是个小少爷,蜜罐罐里面长大的,半句狠话也摔不出来。

但吴映洁看着他的眼睛,心却没由来的慌乱。


她应付过不少男人的纠缠,有识趣的,也有不识趣的,不过她在拒绝他们的时候从没觉得内疚,甚至还有一些得逞般的快感。

只有面对他的时候,她才会在那一瞬间真的感到难过。


“白小少爷,”她坐起身子,竭力让自己显得真诚一些,“别来找我啦。你瞧瞧这地方,哪是你该待的?雪天路滑,坐车回家吧。”

白敬亭低着头,声音轻的像片羽毛:“你陪我跳支舞吧,好不好?就一支。”


吴映洁站起身来,揉了揉他的头发,然后将帘子一把拉开。楼下的舞厅闹哄哄的,男男女女的,穿着各色的衣服,像是一堆开的姹紫嫣红的花。

她倚在栏杆上,冷眼看着这楼下的舞厅,声音里不带任何温度:“这些人都烂透了—我也是—但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的。”


她转过身去,看着他。白敬亭站在她面前,眼神温柔而坚定:“你不是。”

吴映洁叹了口气,一步步逼近他。白敬亭似乎没想过她会突然靠近,下意识往后退,却被吴映洁一把拉住了衬衫。

她踮起脚,几乎要贴上白敬亭的唇,最终还是偏了偏,亲在了他的侧颊上。


“我也是这样的。”

吴映洁破罐子破摔般朝着震惊的他笑,

“小少爷,天冷了,回家吧。”


2.


夜深了,舞厅里的人渐渐散去。吴映洁从后门溜了出去,穿着一身格外朴素的风衣。

她沿着那条小巷子往深夜里走,然后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里。


车里的魏大勋见她来,笑了笑,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道:“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。”

“为什么不来。”

她瞥了一眼魏大勋,见对方笑的不怀好意,瞪了回去:“笑什么?”


“今天小白去找你了?”魏大勋问道,“我见他回家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—你又给他难堪了?”

“我哪里敢。”她轻声反驳,但还是心虚的往黑暗里缩了缩,“是他要来找我。”

“你对付这样的贵公子不向来是无所谓的吗?怎么到了小白这里就这么冷酷无情了。”


“他不一样的。”吴映洁没正面回答,“他离我越远越好。”


魏大勋把车开到了地方,熄了火,回过身看向她:“他对你的确是一往情深。”

“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
吴映洁看向他,推开车门走了出去。雪花落在她的帽子上,衣肩上,很快就化成一小片冰冷的水。

她哈出来的白气散在黑夜里,那是她一点点珍贵的热量,只可惜这世界并没有珍视这点热量,她又留不住的。


“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他?”


吴映洁冷笑一声,从包里掏出手枪,枪口对准魏大勋的额头。对面的人仍旧笑的玩世不恭,问她:“打算杀人灭口啊?又没开保险。”

“我是想提醒你,我们在做的是什么事。”吴映洁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有些无奈,“他离我们,都越远越好。”


“行,我知道了。放下枪吧姑奶奶,一会儿你又不用手枪,带着它干嘛。”

吴映洁没理他,径直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里面是一间小院子,也算是他们的临时据点。吴映洁将自己的手枪扔给他,自己则从床下面搬出一把狙击枪来,架在二楼的飘台上。


街上很快走来一个男人,喝的醉醺醺的,脚步也走的歪歪斜斜。魏大勋拿着望远镜,小声对她说:“是他。你一会儿手可得稳一点,别把邻里再惊醒了—这宅子花了我不少钱……”

魏大勋话音还未落,吴映洁的枪声便响了。她装了消音器,声音不大,只是那人咕咚一下倒了下去,趴在地上,看着只像是醉倒了—当然,如果忽略他身下蔓延开的血的话。


“走吧,快去收尸。”吴映洁放下枪看他一眼,冲他狡黠的笑,“别被邻里邻居发现了。”



*

魏大勋把那人拖到后备箱里,吴映洁则将沾了血迹的雪全部铲到了下水道里,又将掉在院子里的弹壳捡走,然后满意的坐回车上。


“我先送你回去吧,一会我去郊外处理了尸体。”

“成。”


吴映洁一口应下,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,又问他:“今日是什么日子吗?”

“什么日子?没有什么日子啊。怎么了?”


吴映洁想起白敬亭的那个请求,想起他低垂的眉眼,心里总觉得今日该有什么特殊的。只是她实在想不起来,摇了摇头,说道:“大概是我想多了吧。”

“其实我还是不明白,为什么只有白敬亭不行。”魏大勋仍旧不死心的提起这个问题,见吴映洁又瞪他,连忙解释道,“你要是不想干了,我就跟贾爷说你要金盆洗手。”

“金盆洗手?哪那么容易。”吴映洁闭上眼睛,脑中却是白敬亭的样子仍旧在绕啊绕。她没办法不去想,却也只能骗自己不在意,“何况,我没想金盆洗手。”


她厌恶歌舞厅里的自己,厌恶那一身洗也洗不干净的脂粉香气。可是留在这座城里太难了,她没办法。

她仍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,那时候她的搭档还不是魏大勋。她记得那时候她的枪法很差,连打两枪才将人打死,收尸的时候看见四溢的红红白白的脑花,恶心的吐了好久。

谁不想干净的活着,但首先她得能活着。


“白敬亭在前面,我不送你了,你自己过去。”魏大勋指了指在路灯下几乎要站成一个雪人的白敬亭,“不然我解释不清楚。”

“好。”她拉开车门,将帽子摘了下来,“那你小心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
吴映洁踏着雪向他走过去,白敬亭低着头,冻的直发抖。他没看见她过来,一面搓着手一面哈气。她一步步走向那个路灯,然后站定:“你在干嘛?”

白敬亭看见她,一愣,然后说道:“你从外面回来的?”

“教一个小姑娘跳舞来着—新来的小姑娘,太笨了,怎么都教不会。”她歪着头轻轻的笑,“白白还没回家?”

白敬亭被这腻歪的称呼吓得一激灵,然后耳朵全红了—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。吴映洁觉得好笑—这回是真的觉得好笑—问道:“大冷天的站在这里,脑子都要冻傻了吧?”


“我只是闲的没事,出来转悠转悠。”白敬亭说道,只是这话实在不可信,最后连他也干脆不装了,问道,“你是不是想离开歌舞厅?”

小少爷的想法似乎从来都是打直球,吴映洁觉得他还是厉害,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“谁都可以亲”的事实,并且还善良的想把自己拉出泥淖。


太天真了,吴映洁想,天真的她想哭。


“离开了之后呢?我怎么生活?”

“你是打算养着我,像养着一只见不得光的小金丝雀一样?还是打算娶我让我做你的白太太?”

“白老爷大概会打断你的腿,顺便把我丢出去喂狗。”


她仰着头看着他,白敬亭眼睛里如琥珀琉璃般纯净,干净又美好,不是属于她这个世界的。

这世界上的人爱来爱去,你死我活,她不喜欢这样。


“白白,玩玩而已,别太当真。”

“我这个人,就是很当真。”


白敬亭不欲再与她辩驳,只是伸手递给她一包栗子,在怀里捂的温热:“我回去了。”


吴映洁怔怔的看着他,她手里的栗子有些烫的吓人,烫的她几乎要揣不住了。白敬亭的背影被雪打花了,吴映洁这才终于想起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,于是拉长了声音喊他:“喂!”

白敬亭回过头。


一年前的今天,他们第一次遇见,也是下雪。那时他们两个站在路灯下,跳了半支舞。


“好好做你的白少爷,别再来找我了。”


3.


吴映洁第一次见到白敬亭的时候,就是在歌舞厅。他大概是被同学哄骗着来的,不情不愿的站在一侧—要知道,在人头攒动的歌舞厅里一个人站着不动是很明显的。

吴映洁觉得好奇,于是走过去问他:“你好像很无聊啊?”


“啊?不是。”

他大概是觉得当着她的面说歌舞厅无聊是很不礼貌的事情,于是装出几分笑意:“你唱歌很好听。”

他长得好看,是吴映洁喜欢的那种样子—不张扬,不夺目,却又让人移不开眼睛。

所以吴映洁也有兴趣跟他多聊几句。


“我知道啊。”她向来不否认别人对自己的夸奖,偏着头冲他笑,“你会跳舞吗?”

他摇了摇头。

“被骗来的?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对方无奈的笑了笑:“要替他打掩护,还不能太早回去。”


“扑哧。”

吴映洁还是没憋住笑了起来,她跟人精打交道打习惯了,碰上个这么实诚的小少爷也觉得新鲜,于是她看了看表,问道:“我教你跳舞好不好?”


“啊?不了吧……”

“没事,走,我们去外面练。”


吴映洁也不知道那天的自己是怎么了,大约是魔怔了。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活过了,她总担心自己像烟花,燃得太快,于是只敢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光笼住。

白敬亭的出现,大概是上天见不得她小心翼翼地活着。


外面下了雪,正值岁末隆冬,街上的人少,吴映洁便手把手耐心地教起他步子来。雪上他们的脚印凌乱无序,仿佛是小孩恶作剧时候地跺脚。


雪天里很冷,可吴映洁却觉得自己像一团火,热热闹闹地烧起来,烧的噼啪作响。


白敬亭的步子最终没有学全,他只会跳半支舞就被同学叫走了。吴映洁站在雪地里,笑着对他说:“不打紧的,下回我再教你后半支啊。”


可惜,再没有后来的半支舞了。


那是贾爷下的任务,射杀白家小少爷,这命令只给她一个人下的。吴映洁端着枪去了那,却发现自己枪口对准的那个人,正是白敬亭。

她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

她从不知白敬亭的身份,他也没说过,只说他是个学生,还在读书。他很少晚上来找她,多半是白天;也很少来歌舞厅,都是等在她去歌舞厅的路上。

他有时约她去看电影,有时只是单纯的给她带些礼物,连吴映洁自己都忘了,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提了一嘴自己爱吃糖炒栗子的。


可这些竟然都被他记在心上。


吴映洁喜欢他,就像是飞蛾本身有对于光的偏爱一样,她几乎不可避免地被白敬亭吸引。她自知身份复杂,也自以为将他藏得很好—没人知道她和白少爷的往来。


可还是被知道了。


吴映洁没有开枪,她知道这不过是个提醒,白敬亭不过是一个富人家的小少爷,不值当贾爷让她开这一回枪。

他是要让她断了杂念,不去想那些正常人该想的情啊爱啊。


原是她不配的。



*

吴映洁第二天醒来,碰巧瞧见报纸上刊登着的寻人启事。她没想到这家人竟然动作的这么快,快的像是早就有预谋那人会死一样。

不过这也是说不准的。


贾爷和他们都是受雇于人,对方说要杀谁便杀谁,有时这死者和这雇凶杀人的人往往关系还很密切,可能是夫妻,也可能是父母子女,总之都说不准。


吴映洁看向桌上那包已经凉透了的栗子,还是决定剥开几颗煮到粥里。她仔细地将栗子都倒在一个玻璃碗里,这才发现里面还藏了个小盒子。

吴映洁打开一看,却发现是个蜜蜂的胸针。


这胸针做的精巧,上面都是洋文,都不用她细看便知道这东西价格不菲。吴映洁想了想,还是决定将这东西收起来,改日有机会了再还给他。


她房里的座机响了,一声又一声,吵得她头疼。吴映洁只好从厨房撤出来,拿起听筒,问道:“喂?”

“小白有在你那吗?”

魏大勋这话问的奇怪,吴映洁翻了个白眼,回道:“大早上的你就来烦我是吧,没有。”

她正想要撂电话,却听见对面魏大勋的声音火急火燎的:“小白不见了。”


“嘶……”

白粥沸腾着从锅里溢出来,落在烧的滚烫的炉子上。吴映洁急忙将锅从上面移开,一不留神,全摔在了地上。

她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不再发抖。她从前漂泊那么多年,从没怕过,到如今是真的怕了。


“你没事吧?”

魏大勋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,“我打听过了,他好像是被白老爷的对头给绑了,说要来要挟白老爷。我原还不信的……”

“你来接我。”吴映洁说道,语气里不容置喙,“查到地方了吗?”


“你的身份,暴露不合适吧?”

“只有我去才最合适。”吴映洁看向桌子上那枚亮晶晶的蜜蜂胸针,捂着听筒自嘲般地笑了笑,“老天爷真是给我机会。”

如今这番局面,她只好向自己全部摔碎了给他看,给他看看他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

休恋逝水,苦海回身。


她能料想到这该是怎样的残局,也能料想到这该是怎样的不体面。


她本想着好好的和白敬亭说再见的,是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。


怨不得她。


吴映洁一脚踹开铁门的时候想的便是这句话。她自己也记不真切白敬亭看见她利落的枪法时是怎样的表情了,大概是惊慌的。

他大概没想到,歌舞厅里千娇百媚的鬼鬼小姐竟然这样的杀伐果决,枪枪致命。

他生活的世界里是非黑即白,学生们再生气也不过是言语上的争辩,他没在刀尖上讨过生活,也没瞧见过别人在刀尖上讨生活。


她用枪口抵上那人的额头,逼近了问道:“是谁雇的你们?”

那人冲着她艰难的笑,吴映洁便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了。他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,和她,和他们都一样。

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,是留给自己的。


吴映洁笑了一下,抹了一下脸上对方开枪时溅上的血迹。她没想着自己能查出来幕后真凶,这也不是该她查到事情,于是只蹲下身子去解绑在他身上的绳子,她的手握着绳子费了半天的劲,难解的很。


“你一直……”

“我一直都是这样的,你也看见了,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”吴映洁总算解开了他的绳子,只是她指尖都仍在发抖,暴露了她此刻的不镇定,“白白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?”


白敬亭没说话,他只是站起身来,活动了一下手腕。

吴映洁没想等他的下文,很多时候,沉默也是一种回答。她将那枚胸针从兜里掏出来,仔仔细细地端详这金色的小蜜蜂,最终还是把它塞进白敬亭的手里,说道:“白少爷就当没见过我,随你怎么编我都没意见。这胸针很漂亮,收好了,把它给一个好姑娘。”

吴映洁抬头看他,她想着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了,理该看的仔细些。


然后,她笑了笑,转身离开。


只是这好姑娘,她不该是我。


4.


“鬼鬼姐,看你有些心神不宁的,出了什么事吗?”

甄莺儿坐在她旁边,小孩眼睛里是满满的担忧。吴映洁笑了笑,凑近镜子带她的耳环:“没有,只是昨日做了个噩梦,没睡好而已。”

“什么噩梦啊?”

“忘了。”

吴映洁整理好自己的衣服,冲她问道:“好看吗?”

“好看,鬼鬼姐什么时候都好看。”


吴映洁这才觉得自己心里的苦涩少了几分。

人人都贪恋她的皮囊,可一旦要他们接受自己皮囊下已然斑驳的灵魂,他们就一面拒绝一面跑的飞快。

连白敬亭也是这样,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她了。吴映洁并不怪他,她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罢了。


今日里她不唱歌,但要陪那些贵公子跳跳舞,于是她从侧台走了出去,在那群各色的香水中周旋了一会,终于能清闲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。

这位置最好,能将整个歌舞厅的场景都尽收眼底。吴映洁向应侍生要了一杯香槟,托着杯子慢慢的摇晃。舞池里是摇动着的纸醉金迷,仿佛也是她手中金色的香槟里一个个簇拥着又破灭的气泡。二楼的雅座空无一人,帘子被拉开,在吴映洁眼里像是一块蛋糕不幸被人扣掉了一部分,格外突兀。


白敬亭不会再来了。

吴映洁扯起嘴角,笑得很牵强,这不正好遂了她的愿—他平平安安的活在光里,离她这个充满腥气的世界越远越好。

她该开心点。


“瞧什么呢?”魏大勋从舞池间穿过来,像一条游鱼,“这么出神。”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来跳舞啊,不行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
吴映洁抿了一口香槟,将杯子放在一边,冲他明媚一笑:“魏公子这是要跟我跳?”

“不跟你跳,我怕小白打我。”魏大勋转过身,凑近她耳边。他的笑意是那种假惺惺的温柔,吴映洁看了只想翻白眼,但在外人看起来他俩就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侣。


没人会质疑她和魏大勋的关系,一个是歌舞厅里的歌女,一个是街上有名的混子,都不付出真心,倒是般配。


“贾爷让你杀甄大帅。”

吴映洁皱起眉头,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显赫,她实在不想给自己惹麻烦。

“你帮我吗?”

“我还有别的任务。”


吴映洁没再说话,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脚上那一双绒面的小皮鞋。这皮鞋是白敬亭送给她的,好看的紧,她很喜欢。

白敬亭其实很好,吴映洁有时回想起来会觉得很愧疚,他该被人好好的爱着,而不是被她这样一遍遍的拒绝。


“想什么呢?”

“没什么。”吴映洁抬起头,笑容冰冷,“什么时候?”

“今晚。”

“贾爷这是,想要我死啊?”


吴映洁看向舞池里摇动肥胖身躯的甄大帅,冷冷地看向魏大勋。魏大勋没看她,不过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—让她今晚动手,实在过于醒目。

“那……”

“算了。让贾爷静候佳音吧。”

吴映洁笑起来,起身进了舞池。她如同一只翩跹的花蝴蝶一样飞进那群人中间,精准地找到了甄大帅,并且将他的舞伴换成了自己。


魏大勋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。吴映洁太适合做这个事情了,她的样子娇媚却不俗气,只要稍稍动点心思便能牢牢抓住对方的视线。


“不知甄大帅今夜,是否有空啊?”

“佳人有约,自然有空。”


吴映洁低下头笑了一下,像是笑他死前仍旧自不量力的想法,也是在笑她自己。


“九点,我在舞厅后门等着您。”


她暧昧的笑了笑,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撤开:“不见不散哦。”



*

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的。


譬如现在。


吴映洁强打着精神站起来,眼前却也是花花绿绿的一片。她不记得自己有喝过甄大帅送的酒水,但她很清楚的是自己被下了药。

蒙汗药,剂量不大,所幸现在天寒地冻的,让她能清醒一点。

不过就目前她这状况,想要杀一个意识清醒的大帅,那恐怕是天方夜谭。


吴映洁随身带着小刀,从袖子那里褪出来,放在背后划了一把自己的掌心。钻心的疼痛几乎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,她看着面前步步紧逼的甄大帅,问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?”

“鬼鬼小姐可错怪我了,我可没下药。”甄大帅耸了耸肩,“鬼鬼小姐身边的人那么多,可没必要怀疑我。”

吴映洁把她身边人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想起出门前甄莺儿给她端来的温水,怒目而视:“甄莺儿?!”


是她活得太好了,都忘了赖以为生的提防和怀疑。吴映洁气急反笑,问道:“她是你女儿?”

“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而已。”甄大帅不置可否,“鬼鬼小姐多体谅一点,毕竟事出突然,我不得不防嘛。”


远处炸开绚烂的烟花,吴映洁这才反应过来,明日便是新的一年了。现在家家户户都放着烟花,声音响的震耳欲聋,根本就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呼救。

即使听见了……一个歌女,一个大帅,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。


看来她今日是要死在这旧年里了。


吴映洁看着他逼近,仔细盘算同归于尽的可能性—甄大帅未必能料到她已然抱了必死的心。

总之,还是有法子的。

吴映洁闭起眼,听着他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。


就是有些可惜。


吴映洁想起那枚精巧的胸针,想起二楼雅座上拉着的厚帘子,想起温热的糖炒栗子,想起去年雪夜里没跳完的半支舞。

想起,白敬亭。


其实,她还挺想他的。


她还没有告诉他,胸针她很喜欢,炒栗子她很喜欢,白敬亭的一派单纯与炽热她也很喜欢。


“砰!”


礼花声交杂着枪声响起,吴映洁诧异的睁开眼,甄大帅正倒在她脚前,后脑开了一个大洞,汩汩地冒着血。

她抬头,白敬亭逆光而站,手中的枪还冒着白烟。他的鼻尖在冬夜的风中被冻的通红,耳朵也是。

他轻轻地跨过甄大帅,走到她面前,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到吴映洁身上,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。


吴映洁仿佛一瞬间落入温暖的棉花里,这温热激得她想哭。方才的恐惧,算计,强装的坚强,此刻全都成了这棉花下的碎片。

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好疼啊。


她听见白敬亭问她,声音温柔:“你看见我开枪了?”

“看见了,我又没瞎。”

“你看,我也是这样的。”白敬亭的声音有些抖,仿佛刚在那个站在那里稳稳开枪的人不是他一样。吴映洁抬起头看他,见他局促又小心地问她:


“那,我算是你这个世界的人了吗?”


吴映洁又冷又疼,泪花在眼眶里打转:“干嘛就非得喜欢我呢?白白,我不值得的。”


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你是个歌女,又是个杀手,按照老话讲算是蛇蝎女子。我是小少爷,前途无限光明,不该和你扯在一起。”他低着头轻笑一声,看见她的鲜血淋漓的手,问道,“疼吗?”

“疼。”

“疼你还划?”

“我又没有别的办法呀。”


吴映洁耳边响起烟花的声音,震耳欲聋,欢送着旧年的最后一天离开。

她被拢在白敬亭的怀抱里,温暖又安全。


白敬亭抱着她,轻声叹气。


“除了喜欢你,我也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

他伸手往吴映洁那只没有伤的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小玩意儿,吴映洁伸开手掌来看,发现是那枚她还给白敬亭的胸针。


“我找到我的好姑娘了。”


“所以,你要不要喜欢喜欢我?”


吴映洁把头埋在他的胸前,终于痛快的哭出声来。

她污浊的昨天终于过去了,在旧年的最后一天,在这个冰冷冷的死尸面前,她终于敢亲吻她爱的人。

她抬起头,附上他冰冷冷的唇。


“剩下的半支舞,我教你跳完吧。”

“我特别笨,你可能得教久一点。”


“好啊,一辈子也可以。”





番外.


白敬亭托着一杯威士忌,冷眼打量着那人递上来的名录。那上面的名字都被一条一条划掉,后边附录了另一些个名字。


吴映洁的名字是最多的。


“小白爷,您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这的生意了。”

白敬亭冷笑一下,将名册递回去,倒也没看那人此时已经吓得发抖的身体。

“本就是我做大的生意,我还看不成了吗?”

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:“小贾,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

“小白爷说的是。”


白敬亭不欲与他多废话,说道:“甄莺儿这个人,做掉吧,做得干净点。还有,以后别让吴映洁再干这些事了。”

“甄莺儿?”小贾皱着眉头想了想,这个人似乎是个排不上号的,不知道白敬亭为什么突然起了心思要杀她。不过他可不敢多问一句,毕竟对方可是小白爷,明面上是白家小少爷,暗地里是替白家处理见不得光事务的小白爷,年纪轻轻的,心也狠。

只是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这身份,所以暗地里清楚他底细的人也不多。


当年他为了撇清身份,还下令让他的人杀他,指名道姓地点了吴映洁的名字让她负责。

他那时候说,她不会开枪的。


“有问题吗?”

“不敢。不过吴映洁……是小白爷觉得她干的不好吗?”


“不是。这件事太危险了,”


白敬亭说道,迎着他有些困惑的目光看回去,



“她要做白太太了。”




end.

新年快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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